一千多年以來,杜甫的“詩圣”地位可謂無人可堪比肩,作為詩國中光芒萬丈的集大成與創(chuàng)新者,杜詩風格渾成,意象獨出。
《竹影鯨歌:杜甫的意象世界》致力于分析體現(xiàn)杜甫生命與藝術(shù)成就的標志性意象,如竹、花、月、鷗鳥、大鯨、鷙鳥等。而且將杜詩意象納入《詩經(jīng)》以來的整個詩歌發(fā)展脈絡中觀察,更借鑒西方文學研究的理論方法,按主題劃分,進一步從“意象塑造”的角度肯定杜甫集大成的歷史地位,為歷來豐碩的杜詩研究提供另一個探索范疇。由此也可以具體而微地理解杜甫何以為詩圣。
以下摘編自《竹影鯨歌:杜甫的意象世界》,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刊發(fā),注釋見原書,較原文有改動,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竹影鯨歌:杜甫的意象世界》,歐麗娟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4月。
杜甫使用鷗鳥意象,
有意而復雜
所謂的“鷗”,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多是江浦之鷗。若依《南越志》所定義:“江鷗,一名海鷗,在漲海中,頗知風云,若群飛至岸,必風,渡海者以此為候。” 則江鷗、海鷗同為一種游禽殆無可議,以下所論鷗鳥意象便依此合并論之,不復區(qū)別。
《列子》中所述鷗鷺忘機之故事,是詩歌中鷗鳥意象的一個源頭?!饵S帝》篇曰:“海上之人有好漚(同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此一“心誠則感物,感物則物我同游無猜”透過鷗鳥來完成其意涵,塑造了鷗鳥意象的第一個側(cè)面。
到了南朝,正如劉若愚曾指出的,杜甫以前詩歌意象的使用是傾向于偶然的和簡單的,證諸鷗鳥意象亦是如此,例如鮑照《上潯陽還都道中作詩》曰:“鱗鱗夕云起,獵獵晚風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登艫眺淮甸,掩泣望荊流?!?全詩中途以鷗托興,頗能體現(xiàn)詩人漂蕩征途之形象感受,意味深長,但對照全集,仍屬集中孤例,因而不失偶然的特性。
此外,梁朝何遜的《詠白鷗兼嘲別者詩》是在詠物盛行之風氣中所產(chǎn)生的唯一一首詠鷗詩,詩曰:
可憐雙白鷗,朝夕水上游。
何言異棲息,雌住雄不留。
孤飛出溆浦,獨宿下滄洲。
東西從此別,影響絕無由。
全詩以本自同棲共游卻被迫孤飛獨宿的雙白鷗,來比喻自己與送別者之間的關(guān)系,帶有詩人自喻喻人的象征意旨;但詩人取之以為平行并比之關(guān)鍵,只在于鷗所具有的“水鳥”的一般屬性,而不在于鷗之為“鷗”的個別特質(zhì),這點由何遜全集中來比看,尤為明顯。
首先,除了此詩之外,鷗鳥意象在其集中未再出現(xiàn),此詩可謂孤例;而何遜用一般的鳥意象來表達離異孤飛之主題的詩卻并不少見,例如《道中贈桓司馬季珪詩》中:“晨纜雖同解,晚洲阻共入。猶如征鳥飛,差池不可及。本愿申羈旅,何言異翔集?!钡?,都證明了這首詠鷗詩乃取鷗之為鳥的一般屬性以入詠,而且此一般屬性也以一種簡單的側(cè)面來表現(xiàn),對意象作為詩人生命整體豐富性的承載而言,顯然是不夠的。
除了鮑照、何遜之外,南朝詩人中尚有謝靈運、謝脁、江淹、任昉、庾信、江總、隋煬帝楊廣等運用過鷗鳥意象,其中亦不乏佳作,如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云:“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扁仔拧斗詈陀镭S殿下言志詩十首》之九曰:“野鶴能自獵,江鷗解獨漁?!?另如謝朓《游山詩》曰:“鼯狖叫層嵁,鷗鳧戲沙衍?!苯汀秾O廷尉綽雜述》云:“物我俱忘懷,可以狎鷗鳥?!苯偂顿涃R左丞蕭舍人》謂:“翔鷗方怯凍,落雁不勝彈?!币约八鍩邸锻!匪裕骸榜Z鷗舊可狎,卉木足為群。”等皆是。
但這個意象多屬集中孤例,很少能擔負起完整表現(xiàn)詩人生命狀態(tài)的功能。而相對于南朝這種“偶然而簡單”的意象表現(xiàn),杜甫詩中的鷗鳥意象便顯示出“有意而復雜”的典型。集中出現(xiàn)有鷗鳥意象的詩,約有三十五首,超過南朝同一意象數(shù)目的總和;且持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隨著杜甫生命史的轉(zhuǎn)變歷程而變化,足以作為探究詩人生命狀態(tài)和自我認知的意象主題之一。
最早出現(xiàn)鷗鳥意象的詩是玄宗天寶六年,杜甫三十六歲時所作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祗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對一個具備濟世理想(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和才華能力(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并且時時以濟時大愿自重或期許他人的詩人而言,十三年的悲辛歲月已是一種沉痛反諷,而在忽然出現(xiàn)的一線希望中,卻受到打擊,使得寬厚如杜甫者也不得不慨嘆“儒冠多誤身”而有去國之思了。
王嗣奭曰:“此詩全篇陳情,直抒胸臆,如寫尺牘,而縱橫轉(zhuǎn)折,感憤悲壯,繾綣躊躇,曲盡其妙。……末段憤激語,紆回婉轉(zhuǎn),無限深情。” 這種直抒胸臆而又曲回轉(zhuǎn)折所造成的悲壯深情,顯然并非如龔自珍所批評的“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叩富兒門” 如此簡單的卑薄之感。
事實上全詩行文沉郁頓挫,起落之間表現(xiàn)的理想愈高,與現(xiàn)實之落差就愈驚人。非但其詞坦蕩,更無憤世嫉俗的粗率,且在歷述一生的困頓之后,杜甫在篇末所總結(jié)的也并不是消沉乞憐的姿態(tài),反而將自首段的昂揚后便一直沉淪低挫的調(diào)子再度拔高,以一只投入波瀾浩蕩的白鷗自況,寄予無比寬闊的展望前景;而前文層層蓄積到頂點的困厄,便也借著無馴之白鷗的舉翼而傾瀉萬里,在壯闊無際的青冥中,垂翅已久的詩人超越了世情薄俗,再度得到了自由翱翔的新生命。
杜甫詩中以縱脫無馴之意象作結(jié)的,尚有《通泉縣署壁后薛少保畫鶴》一詩末聯(lián):“赤霄有真骨,恥飲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脫略誰能馴!”這種結(jié)構(gòu)安排,正如前文對《佳人詩》的分析所指出的一樣,以形象作為頓筆收束,不但促進此一形象涵攝了前文所有的意念指涉,而且擴大其內(nèi)容蓄積。這時,白鷗意象也就達到最飽滿的完成,而且在總結(jié)前文、收筆合束后更能進一步宕開,反過來讓白鷗萬里展翅的意象引導讀者對詩人之未來產(chǎn)生無限的想象,遂而余味無窮。吳瞻泰所指出的:“結(jié)二語,全體俱振,乃于極無聊中,作自寬語悠揚跌宕,亦推開法也?!^此一結(jié),何其意味深長耶!” 正是此意。
另外,董養(yǎng)性所謂:“篇中皆陳情告訴之語,而無干望請謁之私,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嘗少挫也?!边@整體磊落傲睨,“英鋒俊彩,未嘗少挫”的體會,一大部分正是來自于末聯(lián)的啟發(fā)作用:“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一面呼應了前文“垂翅”的比喻,顯示詩人在困躓中奮力振奮的自覺意識,一面也是詩人肯定自我能力、愛惜自我德操的宣示;此外也有猶疑(所謂“尚憐”“回首”)之后的決絕和超脫束縛之感。長安時期三十六歲的杜甫所創(chuàng)造的鷗鳥意象,是傲睨天際、磊落自負,絕不為現(xiàn)實困窘所挫的堅毅性格的象征。而這意欲“浩蕩乘滄溟”(《橋陵》)的鷗鳥到了約十年后杜甫四十八歲時,卻隨著他顛躓奔勞的生涯而有了劇烈的轉(zhuǎn)變。
從桀驁不馴到陷入困頓
肅宗乾元年間正是杜甫后半生“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之一)的開始,自任華州司功參軍職時,已兵連禍結(jié)、發(fā)生關(guān)輔大饑;棄官后遠游至秦州,更是地僻人疏,前程未卜,而且道路辛苦,連累妻小,故交鄭虔、賈至、嚴武也接連被貶,“滿目悲生事”(《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一)之沉重心情與生存負擔,使得昔日英爽不馴的鷗鳥也蒙上彷徨艱難。以下三首乾元年間所作的詩最能體現(xiàn)這個轉(zhuǎn)變:
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飄飖搏擊便,容易往來游。
——《獨立》
昔如水上鷗,今為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顧。
——《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
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
——《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
回憶中乘風的鷗鳥如今屈身于偏遠山野之中,時時要小心鷙鳥搏擊、霜鶻碎首的危險,仇兆鰲注第一首詩引趙汸注曰:“白鷗,比君子之幽放者?!v鳥方恣行搏擊,白鷗可輕易往來乎,危之也。” 而第二首詩中與“水上鷗”對舉的“罝中兔”的意象,正與鷙鳥、霜鶻威脅下的浦鷗有著同質(zhì)的內(nèi)在連系,更顯出鷗鳥極度危急,所謂“性命由他人”的處境,其詩不但喻人,兼且況己。浩蕩波濤中無馴的鷗鳥已落入極端困絕之中,連生命亦不得自主,這是杜詩中鷗鳥意象主題的第一個曲折表現(xiàn)。
同年由秦州至同谷,再到蜀州,“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縣》)的匆忙窘迫和一路上艱險的行程,對照后來成都浣花溪畔茅屋數(shù)間的安定生活,更容易突顯意象轉(zhuǎn)變的內(nèi)在因素。從上元元年到代宗永泰元年的六年居蜀時期,其大致安寧閑適的生活反映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塑造了親和細膩的鷗鳥意象。這點由這一時期一共出現(xiàn)十一次鷗鳥的諸作可知: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江村》
細動迎風燕,輕搖逐浪鷗。漁人縈小楫,容易拔船頭。
——《江漲》
衰疾江邊臥,親朋日暮回。白鷗原水宿,何事有余哀。
——《云山》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讲辉壙蛼?,蓬門今始為君開。
——《客至》
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遣意二首》之一
山縣早休市,江橋春聚船。狎鷗輕白浪,歸雁喜青天。
——《倚杖》
倚杖看孤石,傾壺就淺沙。遠鷗浮水靜,輕燕受風斜。
——《春歸》
燕入非旁舍,鷗歸只故池。斷橋無復板,臥柳自生枝。
——《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之二
野外堂依竹,籬邊水向城。蟻浮仍臘味,鷗泛已春聲。
——《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
燕外晴絲卷,鷗邊水葉開。鄰家送魚鱉,問我數(shù)能來。
——《春日江村五首》之四
江渚翻鷗戲,官橋帶柳陰。花飛競渡日,草見踏青心。
——《長吟》
以上十一例中的鷗鳥都在孤村清江、舍旁籬邊的背景中出現(xiàn),在詩人眼中或相親相近,或浮泛戲水,大都帶有“明朗溫馨,對大自然滿懷善意的觀察態(tài)度”。
不僅如此,這一時期之鷗鳥意象更有兩大特色:其一為半數(shù)詩例所寫都與燕同時并舉。燕結(jié)居家屋梁椽之下,不入旁舍,又秋去春來,不失其約,最具有家庭和睦、依戀的親切聯(lián)想;而鷗為漂泊之禽,如今隨之來去并現(xiàn),同具輕巧閑適的美感,兩種意象之界限于詩人眼中已漸模糊,似乎在漂泊他鄉(xiāng)時,安適平靜的生活仍能帶來短暫的家居之安慰。而在這種家居的平穩(wěn)安定心境中,也就產(chǎn)生燕鷗“來去并現(xiàn)”此一界限模糊的觀照了。這從“燕入非旁舍,鷗鳥只故池”一聯(lián)所隱隱體現(xiàn)的異地之斷橋臥柳似也化為虛幻的故鄉(xiāng),最能透顯此意。
(北宋)崔白《竹鷗圖》(局部)。
這一時期鷗鳥意象的另一大特色是與春天意象的結(jié)合。這些在春水的生機中翩游輕泛的鷗鳥形象都是在詩人安適自在的心境中完成的,唯天機與人情的相通共感,才能寫出一片陶然輕悠之春容春聲。所謂“動曰細,搖曰輕,因鷗燕之得趣,亦若水使之然,此于無情中看出有情”,便是指詩人有情的觀看是點染度化鷗燕之閑趣意味的基礎。
另外,西方批評家佛萊(Northrop Frye)提出的文學“基型論”(Archetypal criticism)中指出,不同文化環(huán)境中的作家筆下常會出現(xiàn)一些共通的意象或象征的基本類型,這些類型中,晨昏春秋人生文學各類都有其相應的對比,例如春天意象正與黎明和誕生時期同屬于喜劇境界,且此一喜劇境界也常表現(xiàn)出田園牧歌和平靜河流之意象的類型。依此,則成都草堂時期鷗鳥意象與春天、春水意象的結(jié)合,不但是出于杜甫本身主觀的投射,而且自然顯示出詩人當前閑適的生命情境,且其間之綰合也自有其一般性客觀的感受脈絡可尋。
原文作者/歐麗娟
摘編/荷花
編輯/王菡
導語校對/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