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成年人而言,相比于租房獨居,也許為自己開火做出一餐飯才更像是一種實際意義上的“成人禮”。往往一旦起步,由廚房連接起的通向扎實生活的大門就會緩緩打開。自此以后,我們便習得了“照顧自己”的能力,那是最小單位的“自我”形成的時刻。我們開始感受自己的口味與喜好,也試著傾聽周圍人的忌口與偏愛,進而走近生活中的彼此。


在美食作家陳宇慧(田螺姑娘)筆下,食物不僅是食物,更是時光的沉淀,是人與人之間通向深層連結的介質。生活中的她喜歡逛菜市場和做飯,寫了十幾年菜譜,也喜歡觀察朋友們的飲食偏好和烹飪習慣。在她看來,食物是可以體驗和記錄人生的。下文經(jīng)出版社授權,摘編自新書《誰來決定吃什么》中“廚房里的‘成年禮’”一節(jié),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誰來決定吃什么》

作者:陳宇慧

版本:有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6月


三十多歲的人了,

在家里還沒有“炒菌權”


熟悉的云南朋友在新一年的暑期菌子季里,給我寄了一箱“紅見手”?!耙娛智唷笔且活愐吧慕y(tǒng)稱,它們被觸碰或切開后,菌體會迅速地變成靛藍色。紅見手是見手青里比較常見的一類,產(chǎn)量大、口感脆,味道鮮又帶點毒性,云南人大多對它又愛又恨,好吃,但吃的時候難免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朋友小心地避開了菌子季開始的頭兩茬——太早采摘的菌子可能毒性更重,吃的時候反應更大,更容易中毒。然后下午去菜市場親手挑了兩斤——采菌人一般清晨進山,上午還沒有足夠多的新鮮菌子可以選擇,當天清晨采摘的菌子得午后才輾轉流入居民區(qū)的菜市場。逐個輕捏菌柄判斷是否結實——野生菌難免有蟲眼,菌柄捏著越緊實的蟲眼越少,炒出來口感和賣相也都更好。就這么挑了兩斤紅見手,將其逐個包上紙巾,避免菌子之間因直接接觸而產(chǎn)生擦傷和磕碰,小心翼翼地寄來了北京:“不太敢給別人寄,我覺得你還是沒問題的?!辈贿^朋友也不敢多寄,萬一身體代謝速度慢了一步,哪怕炒的過程完全沒問題,連吃幾頓也還是會累積毒性引起不適。


日劇《住宅區(qū)的兩人》(2024)劇照。


我在云南本地吃到的各種炒菌子,盤底都有一層金黃色的菜籽油,我本來以為這是餐廳“油多不壞菜”的習慣,后來克服了一些家庭炒菜不想用太多油的心理障礙,發(fā)現(xiàn)加大油量確實十分必要。油溫比水溫高,如果鍋里的油太少,菌子一下鍋就驟然降溫,很難讓紅見手在“有效溫區(qū)”里持續(xù)被加熱足夠長的時間,而持續(xù)高溫受熱是讓菌子解除毒性的關鍵。菌子切片后容易彼此粘連,炒的時候還會貼在鍋壁和鍋鏟上,炒菌子的十分鐘里得不斷觀察,讓所有的菌子都均勻受熱才安全。有些人認為用辣椒、蒜片也可以給野生菌試毒和解毒,殘留了毒性的菌子會讓蒜片顏色也發(fā)生變化,但我覺得這種說法更接近傳統(tǒng)文化中藥食同源的信仰,關鍵還是在于炒菌的手法和溫度。


在社交媒體上分享這盤紅見手的時候,評論區(qū)十分熱鬧,好奇和擔憂皆有。有些朋友建議我趁著身體還沒反應,先查查北京哪家醫(yī)院有處理野生菌中毒的經(jīng)驗。但更多是云南本地的朋友發(fā)出感慨:三十多歲的人了,在家里還沒有獲得“炒菌權”。


對云南人來說,“炒菌權”似乎是一種成年禮一般的存在,這份權力和年齡沒有直接關系,只有日常廚事被長輩們首肯了,炒菌權才會被逐步下放。沒有辦法,涉及全家人的安全問題,還是需要謹慎一點,平時做菜不仔細的可不能攬這個瓷器活兒。


廚房里的“成年禮”


我最早學會的家常菜是辣椒炒肉、番茄炒蛋和各種炒青菜,這些都是我愛吃的??礈视蜏胤植较洛仯词炝丝隙艹?,再瞄準自己喜歡的火候多練幾次,很快就有模有樣了。不過還有一些愛吃的家常菜,我在讀大學之前從沒嘗試自己做過,比如炸雞腿、麻辣小龍蝦和清蒸大閘蟹。


炸雞腿挺難的,雞腿本來就汁水充沛,打上花刀腌制之后入油鍋,連骨頭縫里的血水都要蹦出來。我喜歡吃孜然辣椒口味的,這種干腌料也會隨著油溫升高毫無規(guī)則地往外亂蹦。每次要做炸雞腿的時候,我媽都嚴陣以待,讓我離灶臺遠一點。她會拿上鍋蓋充當臨時盾牌,但還是會時不時地在我媽的手臂上見到被燙傷的痕跡,我邊吃邊為媽媽的燙傷愧疚不已,最后干脆謊稱自己已經(jīng)不愛吃這道菜了,這道“大菜”從此才在家里絕跡。


經(jīng)常有剛剛開始學做菜的朋友問我,想學一道類似“鮑魚燒雞”的大菜會不會很難?其實紅燒菜是最容易的,論刀工比不過清炒土豆絲,論火候比不上酸辣雞胗,只要掐好時間準時關火,收汁時留心別燒煳了鍋底,就不可能失敗。反倒是看起來比鮑魚燒雞要樸實得多的炸雞腿,卻需要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一些廚房傷害。


雖然呈現(xiàn)簡單,但從操作難度上來說,炸雞腿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菜。和炒見手青一樣,都是不會輕易讓孩子操作的菜式。大人才能做大菜,因為他們不僅更有廚房經(jīng)驗,而且更有責任擔當,我媽炸雞腿時把我護在身后的樣子,和張開翅膀護著小雞崽的雞媽媽一模一樣。


日劇《住宅區(qū)的兩人》(2024)劇照。


麻辣小龍蝦和清蒸大閘蟹做起來倒是不難,但看著張牙舞爪的小龍蝦和大閘蟹真是讓人無處下手……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我一個人,菜譜里最受歡迎的原料永遠是雞蛋、雞腿、蝦仁、排骨、香腸和巴沙魚片。這些食材處理起來不費勁,蒸煮煎炒各種烹飪方式都適配,任何調味都容易吸飽味道,分量多點少點都可以操作,是永遠的安全區(qū)。


我有位三十出頭的單身女性朋友,有一天看著生鮮電商平臺送來的鮮活鱸魚,一邊后悔怎么就忘記備注要宰殺了,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刀殺魚,菜刀剁下的那一刻扭過頭去根本不敢看,全憑意志力支撐著不哭出來。當天她把殺魚的戰(zhàn)場照片發(fā)了朋友圈,之后她卻迅速跨越了簡單蒸煮的日常菜式,學會了炒糖色,熬蔥油,在菜市場一只只捏梭子蟹的肚子以挑出更肥的回家焗著吃。她跟我敘述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我笑到不行,比起畢業(yè)之后獨自租房居住,殺魚才更像是她的“廚房成年禮”,喚醒了她對廚房的熊熊野心。


食物是可以體驗和記錄人生的


和我一直偷瞄媽媽手上燙傷的水皰不同,媽媽得計算家里的日常開銷,她的目光經(jīng)常駐留在柴米油鹽的罐子上。家里不太做油炸菜式,多少也是因為舍不得油。用老抽、孜然和辣椒腌過的雞腿,下油鍋之后會馬上上色,但清亮的油也瞬間變黑,后面再炒什么菜都顯得臟兮兮的。媽媽的廚房智慧,是在炸完雞腿之后用細密的濾網(wǎng)盡量把油濾干凈,濾過的油單獨倒入一只搪瓷大缸里,然后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多做幾道紅燒菜,既能復用油里的風味,也好掩蓋掉沉悶發(fā)黑的顏色。


油炸食物是隆重且奢侈的,我們家最常見的油炸食物是藕夾和肉丸子,也幾乎只有在準備年夜飯的前兩天才會做。大概從大年二十八開始,把藕夾和肉丸子各自炸上一鍋,預備過年期間隨取隨用,再用剩下的油把作為年夜飯大菜的扣肉或雞爪炸出虎皮,最后再酌情炸點魚,這鍋油才算是物盡其用。


油炸食物吃少了饞,吃多了膩,過年的時候大家庭的成員齊全,炸好的藕夾和肉丸子也能快快消耗掉。不然過上三五天,別說肚皮已經(jīng)裝滿了油水的孩子吃不動了,油炸食物也開始散發(fā)出淡淡的油耗味,棄之可惜。長輩們并不吝嗇在過年的時候多做點好吃的,只是越費工夫的菜式也越矜貴,得掐準日子才起鍋燒油分批炸食物,孩子們只管吃個開心,成年人得操心柴米貴。


但我在閩南和潮汕朋友的家里倒是時常能見到油炸菜式,閩南朋友的日常餐桌上甚至會出現(xiàn)“炸棗”。這種小點心形態(tài)像棗,口味有甜有咸,用糯米粉混合紅薯泥揉成外皮,甜口的包上芋泥和花生碎,咸口的可以用筍丁韭菜肉末或者香菇蝦米白蘿卜,怎么鮮怎么來。剛炸出來的炸棗,表皮明顯焦糖化,咬口更酥,放涼之后口感變得有嚼勁,是另一種不同的好吃。


其實很多地方都有類似的油炸食物,家里老街區(qū)拐彎處的某個角落多半有這樣的攤位存在,只是不像閩南地區(qū)這樣在年節(jié)、祭祀和婚喪嫁娶的鄉(xiāng)宴圓桌上必備。無論如何,理應出現(xiàn)在宴席或街頭的小點心,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在家庭餐桌上出現(xiàn)了,我內心還是微微震了一下。就像平時把餃子視為節(jié)慶食物的南方人覺得面食制作起來太煩瑣,而北方家庭卻可以隨時和面包餃子。和面、拌餡,一家人人人都能上手,一擠就是一個大肚水餃。越日常就越擅長,油炸食物也是如此。


朋友搓炸棗的手勢嫻熟,平底鍋里的油并不多,雖然做的是炸棗,手法卻是半煎半炸。為了保持油溫不下降,一次只煎炸三只。邊搓邊炸,一個人做成了一條流水線,等最后一只炸棗入油鍋,臺面也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明明是同齡人,卻很難讓人用年紀來衡量廚事的熟練度。明明都是油炸食物,但在不同人的家里卻有了不同的地位和展現(xiàn)。


那天的炸棗太好吃了,雖然沒有大鍋寬油炸出來的那么酥,但切得細細的小蝦米和魷魚干,真是獨一份的鮮美。而當天在餐桌上的話題也從各種社會熱點和八卦事件,變成了互相詢問對方:是什么時候開始學做菜的?覺得什么菜做起來最麻煩呢?


日劇《住宅區(qū)的兩人》(2024)劇照。


讀懂技巧是一回事,只是恰好也知道這道點心的不一般,話題的開啟方式就不同了。食物和人生都是可以單獨長篇大論的話題,但糅合在一起的復雜性恰如生活本身。有很多好吃的食物,吃下一口就會覺得它技巧厲害,那是顯而易見的,但無法因此代入任何情感,更別提觸動心靈。也許只有在更成熟的年紀里驀然回首,以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歷作為衡量的尺度,從前被忽視的細節(jié)才會變成一種具體。


食物是可以體驗和記錄人生的,這是我在廚房里真正學會的東西。


原文作者/陳宇慧

摘編/申璐

編輯/申璐

導語校對/趙琳